小蕙：
今天是8月18日，学校已经完工，最后一批建房的师傅昨天也走了。
小村倏地寂静下来。
从我住的小木屋北面圆木缝中，可以看见新校舍的全景：背衬绿山飘游的云雾，水泥白瓦四间，共128平方米，通体漆成金黄———我们需要阳光，自我进来没一天不下雨。有人说，独龙江是被阳光遗忘的角落。迎面中间方柱钉上了学校的牌子，白底刻黑字———题字校名是我搞的，上面用一块绿漆板蒙住，待九月一日揭开———一个小小的落成仪式上，把一面簇新的五星红旗，在国歌声中，在独龙江畔，在高黎贡山与担当力卡山之间高高升起，兴许再放两三挂爆竹什么的！其实这都是我们汉族人的风俗，对独龙族人来说，他们更关注和考虑的是山里山外、上游下游会来多少客？杀多少羊？几家负责煮肉？多少桶酒？夜晚哪儿燃篝火、哪里唱歌跳舞？
这么一忙乱，乡亲们就觉得我马上要走似的，媳妇们开始抓紧时间织独龙毯；姑娘们凑在一堆边收拾麻线，边策划着独龙绑腿的花案，她们要把我穿戴成一个道地的独龙族男人。也有人送来弓弩，有人拿来箭囊，还有腰刀。小伙与狩猎的汉子则爬上海拔4000多米的雪山去采雪莲，让我带回北京，治疗我的关节痛。他们甚至商量，我走的那天，全村人为我送行，送到献九当。啊呀！那地方，我这等脚力也要走两天，不行，我拒绝！但他们说，一定要送！
真的，这话为时也太早点儿，离我计划出发的时间还有一个来月呢！可乡亲们惜别依依的目光，已经网住了我。
火塘边的这些话沉甸郑重，火塘边的这些话热烈豪放。苞谷酒一碗一碗，松明子一把一把。金色的焰火腾炔在一张张灰黑的脸上，在那些纹面女鲸蓝的图案上跳跃，跳跃出一组组远古部族生活的景致……
为什么要纹面？我曾问过十几个独龙族纹面女。说法不一，归纳有两种。
过去的独龙女人在三山（担当力卡山、高黎贡山和碧罗雪山）两江（独龙江、怒江）地域是出了名扎实的漂亮。其他部族的汉子就慕名而来，用金钱、用珠宝，用男人会用的甜话，可美貌的独龙姑娘恒心认下自己的家乡好，不离不弃。悍的外族男人使用了武力抢掠。独龙女们仇恨起自己的美貌来，怎么办？只有让自己的模样变丑，宁丑不离故土。
也有另一大相径庭的说法：纹面是为了美。
这也是有一定道理的。
随着时间的推移，外族男人不再骚扰（起因相同）她们，但独龙女的纹面，从自觉已经习惯到不自觉成为了一种标识。没有纹面的，就不是独龙族女人，不是独龙族女人，哪个独龙族男人会娶？
纹面便成了必须，成了美，成了一种象征。
听老人说，早先的纹面是不规范的，随意性很强的。姑娘们只要把脸搞花搞丑就达到了目的，但爱美之心独龙女也有，她们终究还是要嫁人的。就逐步渐渐的，集中形成了几种纹样：“×”“”“”“”“°”“（”等，一般的来说，鼻梁是“×”，唇下是“”（像胡子），只有迎面、侧脸不纹。
几个月来，我常常在琢磨分析独龙女脸上的图案。是一篇祷文，是一种远古先人的文学，记录着女人对自然对生命的灵性述说？是由母性对繁衍对交合的欲望渴求？是母亲对女儿亲情与爱的祝福？
是不是都有？而我最认定最后一条，因为只有爱才会有勃勃生机的世界。
从整条独龙江来看，纹面和语言一样，上游和下游甚至中游都不同。上游复杂，下游简洁；上游古朴似拙，下游现代明晰。如上游有的独龙女不仅纹面，头发也极短，只脑瓜顶上巴掌大的一块略长，不细看，会误以为是男人。而越往江下游却全留起了长发，或现在的妇女发型。
也有例外，独龙江最上游的克劳洛村的邦·江旺（老三的意思）就只用“”纹了下巴和嘴角，而她俩姐姐娜格瑞（老大）、念代（老二）都纹得很标准。问邦·江旺为什么只纹了这一点？她笑着说，在她八岁该纹面时，妈妈不在了，是村里其他人随便给她纹着玩的。
邦·江旺的家远离克劳洛，独住在江的对岸，几乎每天都要爬篾（竹条编的绳子）溜索过江劳作，现在也如是，她已经58岁了。她嫁到那里，不知是否和她没纹完脸有关？
走遍独龙江的上游下游，也向行家打听，说45岁以下的独龙纹面女已经没有了。我所居住的友当小村，有个叫娜根儿的纹面女，今年49岁，是我所见过的最年轻的纹面女。
纹面的过程简单，用具用料皆来自天然：山上有一种藤蔓植物叫“芒”，待它生长到一人高的时候，取其汁，与火塘锅灰调兑血用。这个季节，崖畔山路边成熟一种金灿灿的果子，如小葡萄珠，有人叫它黄袍果。六月份时，我吃了不少这种果子，甜且香。其刺坚硬，在洗净的脸上扎出预想的血珠图案，再用灰汁涂抹，浮肿一周后结痂，清水洗，月余定色为蓝，终生不去。照片有，但得回京后再洗好给你看。
现在的姑娘们说不能纹，又疼又丑。
美和丑都是历史！
屋外蝉在沙沙的雨中鸣叫，人们大都去山上劳动了。有孩子在屋后的小路上跑来跑去，尖唱一两嗓听不懂的歌子。独龙江不息地轰淌，我常蹦出傻念头：奇怪这江水年复年日复日源自哪里？竟流不尽？因为不歇的雨？不尽的雪？
有马帮上来了，信有望一周内带出。
致
礼！
曾哲
8月18日于独龙江雄当小学
